有沒有見過藍色的月光?仰視天際,月亮周圍淡淡一圈暈染開來,藍色的。我坐在社辦樓頂,懷抱吉他低沈唱著: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這是我最鍾愛的歌曲。

  去年此時,社團為趕辦成果展而加緊練習,有個叫君維的學弟總愛在我頂樓練唱時蹬蹬跑上來煩我。

  「學長我問你。」他縑介笑笑、問了第三次:「你要演唱什麼歌啊?」
  「呵呵。」真想拿吉他敲他的頭:「明知故問。」

  君維負責場務,打點拉雜瑣事,通常看他在樓下忙來忙去,冷不防抬轉頭對我嗨聲:「學長。」我跟他並不熟,每每為此嚇一跳,被他弄得好笑。他生得濃眉大眼、黑皮短髮,加上活潑個性以致入社不久即穿梭各小組間,嬉笑不斷。我則不同,我通常不太搭理人,會在這裡純粹因為我喜歡彈吉他,喜歡一個人慢慢彈緩緩唱自己愛唱的歌。君維的這一切我看在眼裡,樓下社辦叮叮咚咚無法練習,遂抱起吉他往樓頂走去,清涼夜色裡我彈了陣子,發覺門口身影,是君維。

  「忙完啦?」說完我撥下和絃。
  「怎麼可能忙完哩?」他拎了張小鐵凳,銙啦在我身旁坐下:「屆時你要表演什麼歌啊?」
  「我只會唱民歌。」
  「更老的會不會?」
  「更老的?」我不解:「多老?」
  「今宵多珍重啊、小城故事啊、東山飄雨西山晴什麼的。」他如數家珍。
  「還真老。」我倒是蠻奇異竟有學弟問起這些曲目:「你喜歡老歌?」
  「非常喜歡。」他眼眸一亮:「你會彈吧?」
  「我想我會,不過....」我拍拍他:「入社都快三個月還不會彈啊你?」
  「呵~」他搔頭故作愚昧:「我喜歡聽學長彈。」
  「哦?你聽過?」
  「當然,我可是在招生攤位聽你彈了之後才入社的。」
  「哦?」我受寵若驚:「沒想到我魅力驚人。」
  「你才知道....對啦!彈給我聽吧!」他輕易脫口的神態不知道是真心還是應酬。
  「嗯,我想想....」
  「別想了。」他打斷道:「今天月色正好,就彈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吧!」
  去你的月色正好!呵呵!我想這學弟頗不正經,不過我倒是會這首。

  「我彈你唱?」我問。
  「一起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變,我的愛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是這樣跟君維熟稔的。君維酷愛老歌,他更喜歡吉他詮釋後的感覺,自從和我合唱『月亮』一曲,有如覓得知音般欣喜。往後幾天的練習,他一有空便上來找我拉勒,聊到無話可說時便突然一句:「成果展時你要演唱什麼歌啊?」如果吉他是用橡皮製成,我想我會毫不猶豫搥彈這小子幾下。

  「學長。」成果展前夕,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時,他神祕兮兮跑上來。「能不能我也上去唱?」他說。
  「你?」我先是一愣,繼而強忍著失笑出聲:「你要唱什麼?」
  「我有個計畫。」他一本正經:「我們來個合唱。」
  「月亮代表我的心?」直覺我脫口而出。
  「哎呀學長多聰明!」他豎起拇指:「好不好?」
  「呵、呵、呵!」我用這種笑聲拒絕。
  「別這樣嘛~」他祈求狀:「我是因為不會彈咩~」
  「呵、呵、呵!」
  「那這樣好了。」他聳聳肩:「你彈我唱?」
  「呵....」
  「別呵了!」他打斷我:「幫我啦~」
  「你為什麼想上去唱?」
  「那天小P會去,我想唱給她聽。」
  「原來如此....」
  「學長答應了!太好了!」他突然熱烈抓住我雙手:「謝謝學長!」然後蹦蹦跑下樓,我當場楞住,搞不清楚。

  隔天下午,其他人都到活動中心忙去,而我跟君維則在社辦培養默契。天氣熱,我們穿著T恤短褲,電風扇嘎嘎吹響。

  「這段可以改一下。」我變了幾個音:「唱唱看。」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有沒有比較好?」我問。
  「還是學長厲害!」他反覆唱著,右手在我左大腿打拍子。

  就這樣繼續練,我發現,君維並不移開他的手,漸漸由拍打轉至平放。我驀驀彈著,心思自謹慎而迷亂。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我一向沉潛無波的深邃底事,怎可能輕易被看穿?

  「學長。」君維按住絃,側身湊近:「休息一下,嗯?」

  失衡的鼻息,我們站在鐵櫃後,生硬地尋覓彼此,顯然,君維亦是初次。社辦前兩片榕樹葉婉轉告別生長枝枒,午後日色斜斜趴在窗簾慵懶著。

  直到成果展圓滿結束,我疏遠君維。

  我刻意疏遠,提醒自己不再想起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總之,我必須做此決定。我窺伺禁果,並且摘食,肇因毒蛇引誘,此毒物,君維莫屬。我漫無目的撥弄和絃,仰望天邊那彎上弦月,淡漠一抹藍調緩緩漾開,藍色的月光是我看左了吧?我唰地撥一聲,看清楚,沒錯是藍色的。快節奏地彈唱幾首,都不合意,這莫名滋味我無法排遣,以前君維常這時候前來找我聊天,此地此刻,想見君維又不希望他來。

  「學長。」君維的聲音,他來了,我沒有轉頭。「為什麼?」他低聲。
  「什麼為什麼?」
  「你....」他頓頓:「不理我?」
  「不理你?」我裝做訝異狀:「不會吧?我這不就跟你講話?」
  「那天....」
  「那天怎樣?」
  「那天我們....」
  「君維,我想。」我努力遏抑因過於違心而略顯冷酷的語調:「那天下午是個錯誤。」
  「錯誤?」
  「嗯。」我回復初識時的平靜:「我想,只是衝動。」

  平靜如我輕易以「衝動」兩字化解彼此。是的衝動,衝動可以概括一切性的驅動力,需求即需求,滿足即滿足,兩者以衝動為橋樑,藉由衝動,很多意料以外的事情便發生了,即使是錯誤。我回應來自君維所有的疑問與不解,像是早已洞悉,君維毫無招架之力。

   「學長。」他說:「知道為什麼要和你唱那首歌嗎?」
  「月亮的歌?」
  「我一直很喜歡這首歌。」他說:「月亮代表情人。招生時我看見你在攤位前專注彈著,多麼希望你就是月亮。」
  「月亮?呵!」我嗤笑,情緒低盪至谷底。
  「學長,不管你如何決定,再彈一次這首歌,好嗎?」

  看著他寂寂離去的背影,我,畢竟沒有允諾。

  啊上弦月在何時盈滿呈圓?又在何夕復歸黯缺?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東坡名句千古絕唱,君維淡出社團,我的日子一成不變。我想我終究是要結婚生子,君維不過天雲投影,雖是這麼一次,對我而言,夠了。

  於是我將君維放在心底一個角落,常常夢見他踩著輕快步伐上頂樓找我。

  「學長,彈首老歌吧!」
  「月亮代表我的心,好不好?」我撥絃試音,將彈時抬頭看看夜空淡藍色月光。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全文完]

Thu May 22 09:03:55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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