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連站,下一站民權西路站。」廣播先生平靜說道。

  這是我第二次搭乘捷運,星期一,人潮比前天少很多。我放下原本提著的水餃,剛在馬偕附近買的,老闆娘說煎的好吃,我笑笑說我只會煮不會煎,她比手畫腳說先熱鍋再加油,放了水餃再倒水,皮黃後就可以了。我嗯哼回應,心想還是煮的好。上禮拜經過這家店,純玲向我介紹該店餃子皮厚餡兒多,韭黃豬肉鮮嫩可口,不鹹不油剛剛好,我揮揮手說哪這麼神啊?又不是宮廷御製,她嘟嘴不服氣:「皇帝哪裡吃水餃?水餃是我們小老百姓土元寶。」

  「不跟妳爭了,嘴巴太閒。」我點點她的瀏海,三月懶陽臨不到行道樹下她的臉。

  然後就是我手中提的這三盒水餃。記得買時,我遲疑了下:「豬肉啊?」老闆娘警醒低聲說:「放心啦!我們賣的肉很安全。」明明我不是擔心口蹄疫,只是想問問,有沒有純韭菜?我喜歡韭菜配粉絲,爸爸的家鄉味。

  才想起好久沒回去了。

  臺中不知道變成什麼德性?上次回去時,中港路霓虹怪物似地拔天拔地,群魔亂舞,眾妖喧嘩,我斜斜倚著冰冷車窗想不記得了,不記得中港路璀璨至此。我的故鄉臺中,第一幹道中港路我竟然陌生,這條路,以及在這條路上曾經馳騁的我的青春,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不復返的並不止我一人。

  那一年我二專一年級,寒訓剛下成功嶺,恭賀新喜,年節氣氛尚未褪卻。頭戴鴨舌帽兩個慘綠青年,一台迅光流氓掃街飛快飆過中港交流道,停在東海大學。「到了。」我們輕巧翻越暗紅圍牆,沙沙踩在草地,摸黑蹭蹬著穿過長長石階。「路思義!」放開我的手他直撲而去,望著他背影我轟然心碎。

  我主幸臨此巍峨聖殿,路思義教堂,我們曾在此熱烈做愛,純美甘泉滋潤豐腴沃土。再度踏上。「看。」他招我,指著說:「這堆草長得特別好。」的確,留有我們愛的印記確是芳草萋萋。還記得來的時候在背後猛嗅他脖頸,青春美少微微汗漬,龍磐大草原風吹過帶出的雄性之香,在他身上,在這裡,這叢草,成功嶺前夕我們於此私定終身,淡如月光下想著想著不禁水晶瑩。

  「怎麼了?」他搭我肩,好輕盈拭拭我雙眼。「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個月前在此的初戀。」「多傻啊~」他將我緩緩擁入懷中:「我不就在這裡麼?」如果有一天,這樣抱著我的不是這個人,如果我不再記住甚至深深烙印他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以及低沈嗓音撫摩著我說愛我的畫面於心底,我想,屆時我應已是個不再受愛的人了。

  我沒有告訴他這種感受,用沈默濡濕的綿舌回應他急促求歡的喘息。

  回去的路上,中港行道樹披掛一顆顆黃色小太陽,長榮桂冠嘩啦啦向路面潑灑綠色吉祥,他們的吉祥,輪船飛機乃至於飯店,都是綠色吉祥,好風格,新年快樂!我牢牢圈著不讓他自身邊消逝,他回頭撇嘴:「抱太緊了,讓我透透氣。」我哈哈說不要:「除非你現在大喊我愛你。」

  「哼!」乾咳兩聲清清喉嚨他對著週邊車陣嚷嚷:「看哪這是我男朋友!他要我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

  頭深埋背後再不願醒來我熱淚盈眶。

  中港路多樸素!以致於歲月輪轉倏忽幾年過去了我再回到這裡,經過這裡,廣三SOGO百貨成為中友之後最新最炫最暴發戶式的地標。再就是漫無節制的霓虹招牌,紅橙黃綠把我歸鄉之情妝點得體無完膚,我成了迷路的潮蟹,炎陽炙炙就會將我烤熱烤熟,而我竟不認得這裡了。

  不認得了,退伍後來到臺北工作便極少與他聯絡。在我執拗頑固下他依然堅守故鄉,他的家人,他所熟悉的氣味。木柵線通車時我約他北上同坐,戴起眼鏡白領辦公職員的他說要結婚了。

  他要結婚了。捷運藍線一列四車廂,啟動與停止的頓挫讓我屢屢錯覺即將撞身窗外。我無聲殘酷責備他一眼,往事翻飛不下隆隆車窗景物,當年中港路、交流道、路思義教堂、月下相擁,以及緊緊誓盟記得我不要忘記我,輕易隨著臺北市長選舉改朝換代,而這匆匆轉瞬不過浪子回頭,臨行一眼。

  這一眼,就夠了。

  多久以後我常想起這些年來跟他是出了什麼問題?年少輕狂所以必須放蕩?還是那段日子不過是衝動青春的自然產物?我常想,會不會臺北兩字就註定彼此的隔閡?一個追求繁榮城市都會生活,另一個據守故鄉不願也不能跨足域外。一年十月的役期,足以改變彼此人生觀,激情冷卻,歸於平淡。我由常想而至偶爾想,最後遂習慣不去想這件事。

  直到臺中也成了繁華之都。

  後來我遇到純玲,淡水小孩,東京愛情故事裡奮勇求愛的莉香,美食主義者。常帶我混湘廚京兆尹,偶爾西門町小攤味,想養我白白肉肉。「我喜歡看你長胖。」她說:「有成就感。」純玲清寒長大,發誓再不餓自己一宿,淡水房貸剛剛開始。

  深冬夜裡,我翻身看見純玲的臉,好潔白無瑕一朵花,我心疼輕撫,褪下我第一次亦是她第一次。恍惚間年少情懷他出現眼前,二專時的模樣,摸著頭髮無奈笑說明天得被理光囉。我努力遏抑,純玲純玲我必須愛妳。

   終於我不承認多年以前路思義教堂的那一夜。

  「紅樹林站,下一站淡水站。」一九九七年,臺灣臺北捷運淡水線於三月底通車試乘,由於適逢春假連續假期,自中山至淡水頭尾兩站人潮爆滿。下班後我不回家,提著剛在馬偕醫院附近買的韭黃豬肉水餃共三盒,準備帶去純玲那兒煮,她上禮拜才說這家好吃,我相信她。今天星期一,傍晚往淡水方向試乘的遊客不多,但我還是沒得坐。記得前天跟純玲來搭時,班班客滿而我們竟然拗到個座位,不顧老弱婦孺環伺在側我讓純玲坐到終站,當天晚上在她住處我們放浪形骸。

  我手酸腳酸,放下原本提著的水餃,不禁回憶起父親親手包製的韭菜粉絲餃子。好久沒吃到他老人家的手藝,我驀地心慌,想著臺中我久未探望的故鄉。

  臺中,這禮拜我會帶純玲回去看看。

[全文完]

Tue Apr 1 00:59:37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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