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我在書裡這麼寫著，我愛你。我的初夜，我的初次，在一場驟不及防的春雨，寒訓成功嶺下山不久，濃濃厚厚的髮膠像媽媽燴飯時的勾芡。我代表學校到臺北參加全國技藝競賽，結束後報准脫隊留在火車站，凝望下班下課似潮泛湧，暮色滄茫，我要往哪裡去？
我要往哪裡去？口乾舌燥，我草草買了青箭潤喉，將袖口捲起，發現手臂肌理佈滿褐染的十九歲的毛細孔，這樣的年紀，我竟然沒有哭。懵懵懂懂溯溪而上，洌涼東水鮭魚奮勇逆游，出生地，發源地，斯土吾長成，冰河溶解，在此神聖做愛、產卵，並且死去。我幾乎是憑著直覺走向博物館，望右轉，陡然一昇，紅塵滾滾摒諸腦後，騰雲駕霧隱遁於三山五嶽。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曾說：「王孫自可留。」李白說：「與爾同銷萬古。」萬古的，是愁。我拽著銳跑背包，裡面拉拉雜雜一堆電子儀表零件，凡塵俗物，畢竟還是帶來了。無妨，我吐掉味如白蠟的青箭，換新一片。直到我等得三千六百年，公車也銷聲匿跡的時候，國勝來了。「聊聊麼？」中分短髮，他遞給我一片，是青箭。「謝謝，我正在吃。」我拿出剛拆封的包裝紙，他笑了，濃眉大眼瞪著我：「你怎麼坐在這裡？」然後指指更深更夜更詭譎的斜後方：「那邊才是範圍。」「哦？是嗎？」我刻意保持冷靜，我一定要維持很老成的態度：「我不知道，第一次來這裡。」
我才曉得原來我很『顧目睭』。
國勝豪邁 125很風流瀟灑炫到長興街，跟著他，我咚咚蹬上五樓。打開門，除了四張床空盪乾淨外，周圍堆滿書籍雜物，這就是臺灣大學男生宿舍？我倚靠門牆，很想呼吸新鮮空氣。「要不要喝水？」他咕嚕咕嚕倒了杯礦泉水給我。雙手接著，我溫良恭儉地小口輕啜，順便看清楚日光燈下他依舊顯得黑沉的膚色。
並沒有花費太久的時間，國勝輕易解除我的武裝。
因為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留一片夭夭桃林未曾照顧，所以發現之後，周公姬旦不得不設壇作法，對付已成精怪的桃花紅紅。國勝牢牢摟著因過度緊張興奮以致顫抖莫名我的裸身，輕聲耳邊呢喃：「你第一次？」然後再度朝我神經緊繃處結實含去。花已熟透，只需輕輕一吹，枝抖瓣落。
國勝並不停止，在我大浪褪去，恍惚睜眼的喘息中，他好溫柔綁住我雙手。周公喃喃唸咒，霎時雲從龍，風從虎，呼呼天地變色。他扣住我出力抵抗的兩肩，安慰不要緊張放輕鬆。天旋地轉，桃花紅紅木劍齊飛，我猛然吻咬他的背膀直到活動停止直到一切彷彿都已結束。
明日落紅應滿徑。
在回去的夜車上，我不斷翻想，像是要把記憶櫥櫃裡的舊物狠狠掏出來晾曬一般。泰山收費站，剛剛國勝載我往車站，一路上我們沈默著，他頸後溢出的汗漬讓我不願也不敢多問，你愛我嗎？我只是這樣死命地摟著，害怕這一回去如同午夜十二點整馬車變回南瓜而我畢竟還是灰姑娘。更早的時候，我決絕走近報章雜誌裡太過熟悉所謂的公司，心想縱使被盜匪搶劫勒殺我也要進來認識一個人，一個人就好。更早更早，我告別領隊吳老師說要待在臺北找親戚，看著他們步下樓梯，幾個小時後，莒光號會將他們安全送達臺中。掏出電話簿，在昏暗小黃燈考古似地擦拭陳國勝 02-7371046 轉xxx 。是真的，確確實實，冷氣讓我熱得要哭了。
我嚼著青箭，已經忘了這一口是自己買的還是國勝給的。
課堂上我在書裡寫著國勝我愛你好愛你，慎重其事夾了張那時帶下來的青箭包裝紙，很滿足等到週末時再上去找他，這樣往返數次，我將愛情看得太簡單了。
太簡單了，新人症候群，許久以後當我再看到這類情事，不禁緬懷起自己終究這樣過來了。國勝一派溫暖大哥模樣拍拍我的肩說別難過你會遇到兩情相悅的人的，當時我怎麼也想不通電話裡戀人絮語海誓山盟不到三個月可以大江淘盡灰飛煙滅。通常是，做了愛，才開始決定要不要愛，或者學習怎麼去愛，就像飢荒衣索匹亞，難民們拼命生育，一個個早產兒降臨旱裂大地，眼前黽蠅紛飛，肚臍糜爛，下腹腫脹，還來不及長大便匆匆夭折。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依稀記得國勝環抱著將頭埋在兩膝，我們洗完溫泉坐在半山腰看臺北市夜景，他嗅嗅腋下，硫磺味讓他充滿幸福的表情。「我有一個妹妹跟弟弟。」他說：「國美與國利。」「哦？」「國美唸高二，國利國一。」「在家裡？」「嗯。」他伸伸懶腰：「我家在高雄。」「為什麼突然提起他們？」「因為我是長子長孫，又唸臺大，是榜樣。」他話鋒一轉，幽幽道：「如果家裡知道我是同性戀的話，我真不敢想。」「家裡？你家裡做什麼？」「我爸爸是警官。」「呵！」我說：「他會把你抓起來。」「不。」他一臉嚴肅：「他會先斃了我，再舉槍自盡。」
泰山收費站，自臺北沿中山高南下第一個也是最大一個收費站，遠遠就可以看到青綠燦燈橫劃排開，好驚人。看看錶，短短十幾分鐘我國小到二專複習了一遍，口香糖的記憶，果真是南柯黃粱。今年存了筆錢，正猶豫該是先買車還是先買房子，司機猛然煞車我在瞬間豁然開朗，買車子。
這樣我就可以一邊開車一邊嚼口香糖。
我還可以在車內擺上各種不同風味品牌的口香糖。
[全文完]
Tue Apr 8 02:33:35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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