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潮時,老碼頭擱置的舟楫在繩線一端微微晃動著,船沿底在水面上漾開一圈圈漣漪。從榕樹下望向對岸,枝葉被風稍稍吹搖透進慵懶光影,遠遠則是墨綠閃著鑫鑫日色的溫柔潮波。六月初,淡水河口醞釀一片閒適不忍離去的午後情調。

  我坐在新漆得乳白素樸的水泥石椅,靜聽潮水靠岸的清晰觸及聲。我喜歡這裡,除了濃郁自河面飄來鹹濕氣味令人想要流浪,另一方面,長久下來的佇足業已成為習慣,我習慣在此追想,童年的一切學生時代的莽撞青春與,初戀。我像是患了某種因過度回憶而感傷的癖病,並且認為彷彿殷殷低語的河水懂得我心事。

  他有個美如潮湧的名字,朝永。

  大四那年,遠離學校搬到碼頭附近,為了攝影方便,更深層的原因是想在最後一年裡好好認識此地。每每晨昏,我拎著相機腳架信步徘徊,只要能捕捉萬千美景於方寸之間,均令我欣悅不已。我將相機定位,對準碼頭堤防上正在垂釣的一位年輕人,燦金午陽將他輝映成河邊絕色。不會吧我想,他穿著白內衣紅短褲,這穿著該不會是軍人?當我喀擦按下快門,
  「照相啊?」他友善微笑。
  「嗯。」我走過去︰「不介意吧?」
  「不會。」他動動竿子︰「你喜歡攝影嗎?」
  「喜歡。」我問︰「你也喜歡?」
  「我以前是攝影社社長。」
  「原來閣下是高手。」
  「呵。」他笑笑,我才發現原來他有雙淺淺的酒渦。「只能說玩過而已。」
  「你剛說以前。」我問︰「難道你現在不是學生?」
  「我這樣還像嗎?」他笑得更開朗了︰「我在當兵。」
  「哦?當兵還有空出來釣魚?」

  「我放假。」他提起竿子,釣鉤像倏閃的晶鑽,匆匆瞥眼,餌不見了。「散步假。」他邊說邊從塑膠小盒裡捏捏,將餌重新填上,揮動手臂,咻一聲,釣線以最優美的曲弧入水,俐落灑脫。

  「散步假?」我倒第一次聽說。我彎腰看看掛在岸腳邊的網子。「不錯嘛~」我巴結道︰「不但攝影高手,連釣魚都頗具水準。」

  「你講話好優雅啊!」不知道是不是挖苦我,他說︰「剛剛是閣下,這會連頗具水準都出來了。」他聽到了,轉過頭看我。
  「哪有?講話不都這樣嗎?」

  我們閒聊著,直到保七總隊的快速小艇遠遠劃過平靜河面,觀音山腰橫越著的鴿群,傍晚了。

  「傍晚了。」他提起左腕,黝黑且強壯的手腕上挽住一圈白白的、陽光沒曬到的錶痕。「我的錶....」才說完便呵呵笑出聲:「放在寢室忘了帶出來。」

  「沒關係,我有。」我看看錶,五點整。「五點囉。」我說:「要吃飯嗎?」
  他想了一下,隨即收線。「不了,我得回去。」他起身提著水桶,將釣竿擱在肩上:「改天吧!」

   我看著他越過小馬路,直直往憲兵隊走進,這樣一位軍人,在我心裡悄悄點起漣漪。回到碼頭收拾相機,我發現地上他留下的一串鉤子,小心拾起放在襯衫口袋,晚風好愜意吹來,淡水河口氾濫著紫金輝煌色。

  隔天下午我迫不及待來到碼頭,心想縱使機率渺茫也要碰碰運氣。我在不遠處的榕樹下坐著,手拿相機什麼都不拍只是頻頻轉頭看他有沒有來,河水輕撫堤岸,無休無止,才知道等待是件難熬的事。

  他沒有來。我一事無成落寞回到租處,躺在床上玩弄撿到的魚鉤,然後閉起眼睛,開始回想前天的初遇:他矯好的體魄,他濃郁但溫和的雙眉,他精壯的手臂,他的身軀轉化為我手裡的鉤子....

  「啊!」我猛然睜眼,檢視剛因過於想望以致用力不慎而被魚鉤刺傷的手指。

  「我在做什麼?」一滴紅紅的小圓珠冒出來,我擠壓著,小圓珠變成一條紅線滑下手指,滴在被單上。「可惡。」我吸吮這隻手指,決定不出去吃晚餐了。

  再見面已是隔週,他還是那身打扮。我裝做不期而遇,強忍興奮之情淡淡說道:「哈囉,又遇到你了。」

  「喔!是啊。」他轉頭看我,陽光太亮他必須皺眉瞇眼才能看清楚我,這樣子更俊挺好看了。「你又來照相嗎?」他問。

  「今天不照....你等等。」我跑到機車旁,打開置物箱拿出一頂鴨舌帽遞給他:「戴著吧。」我趁他接過的時候很技巧性地碰了一下他的手,粗粗厚厚的。

  他開心笑了,上下兩排白花花的牙齒襯著麥黑皮膚,甚是迷人。他將帽子高高戴著,說是這樣比較不會緊熱。「我叫李朝永,你呢?」

  「汪汪汪。」我蹲在他身旁,磕磕敲著他的工具箱。「你現在是放散步假?」
  「對啊。」他也蹲下來,陪我敲工具箱。「不過後天我就放假了。」
  「放幾天?」
  「三天。」
  「第三天就要收假?」
  「嗯。」

  我們沈默著,突然我想到他的魚鉤。「你看。」我從襯衫口袋小心翼翼掏出鉤子,在他面前晃晃:「你上次掉的。」

  「是喔~」他一隻手輕抓我的手腕,另一隻在魚鉤下,手心朝上。「放下來。」他微笑著,笑的時候兩頰淺淺的酒窩看起來就像童心未泯的大孩子。我打開手指,鉤子輕巧一聲落在他厚實的掌心,發現原來他是斷掌。

  「哇!」我諂媚道:「斷掌耶~」
  「可是斷在右掌。」他看著自己的掌心:「沒用啦。」
  「男生不管斷哪裡,都有用的。」我解釋。
  「什麼?」他不解:「你再說一次。」
  「我說,男生不管斷哪裡都有用。」
  「還是不懂,再說一次。」
  「我說~」我不厭其煩想再複述,突然發現被愚弄了。「好啊!」我戳他腰部:「你陰我....?」他被我突如其來的偷襲弄得哈哈大笑。

  我給了他電話,約定好後天放假時見面。

  未料屆日竟是綿密不絕的陰雨天。我枯坐書桌前,食指無心地在窗玻璃上劃著朝永朝永李朝永幾個字,然後對著呵氣,趁著霧氣未散再劃了汪汪汪,最後將朝永與汪汪連線。我早早便起,整理好後七點整,等了將近兩小時,電話響了,是他。

  撐著傘我騎車載他到我這裡,放下背袋他如釋重負。
  「好棒啊!」他說完便仰身躺在地毯。
  「別躺在地毯,我從來沒吸過,很髒的。」

  「沒關係,我們當兵的髒慣了。」他伸懶腰:「本來我八點就可以出來,沒想到昨晚被出公差,今早又被老闆拗到快九點,累死了。」他張著大口啊啊呼氣,那樣子,簡直就像在自己家裡扯懶的孩子一樣。

  「你累啊?那我的床借你躺一下。」
  「不了。」他說:「我的襪子剛剛沾濕了。」
  「襪子濕了就脫下來嘛~」我說:「我有吹風機。」
  「呵!」他抬頭對我會心一笑:「你也用吹風機吹乾襪子啊?」

  在我勉強之下,他將腳上那雙黑襪子脫下來交給我處理,然後爬上床小睡片刻去了。我在浴室裡打開吹風機,仔細吹乾黑襪,這樣我會以為更靠近他。然後我將襪子吊在衣架上,打開門,聽見他低沈的微鼾。

  我走到他旁邊,細細看著他端稱的身軀,與碼頭的印象不同,碼頭的樣子是黝黑健碩,現在則是斯文純朗,安詳而逸俊。他的襯衫很單薄,裡面的內衣隱約可見,長褲的盡頭是一雙修剪得乾淨的腳,我一陣昏眩襲湧而至,這樣的心態我不應該過度揣想才是。

  「我也睏了。」看著他,我像小偷一般低聲說道。
  「嗯?」他過了會才回應我,遂往內挪挪身體,讓出一點位置。

  如此鼓勵讓我信心大增,滿心歡喜登上床,小小一張單人床喜歡的人就睡在身旁,我由背對著他,然後轉過去對著他的背,多希望他能轉過來,看看我,一眼也好,對於這種念頭我直覺可笑,遂又強忍著翻過身去。

  我這樣翻來覆去搞得他很難睡,終於他忍不住轉過來,與我對個正著,他的大眼睛直直瞪著我。

  「你不是睏了嗎?」他好氣又好笑:「轉過去。」
  我像聽話的小孩似地乖乖轉身背對他,他竟然伸手摟住我,將我的手背握著。
  「從現在開始,不可以亂動。」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我重重咬了下舌尖,好痛!是真的,我現在被他抱著睡覺,他還叫我「不可以亂動」呢!之後他握著我的手漸漸鬆弛,微微鼾聲我知道他睡著了。我瞪著書桌上的鬧鐘,心想就這樣睡死吧!這樣的死掉我也甘願。不久他轉開背對我,這時我才能偷偷起身擦拭滿頭汗水。

[待續]

Mon Jun 2 16:18:24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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