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們頂著一支小黑傘出去吃飯,然後在站牌底下陪他等公車。

  「四天後是我的生日。」我裝做不經意說著。
  「四天....」他算算:「那不就十月十號?」
  「對啊,雙十國慶。」
  「時時樂。」
  「你說什麼?」我作勢欲戳,但他機巧閃開,剛好此時公車也來了。
  「掰掰囉!」他瀟灑將背包往後肩一扔,蹬上車子。


  「掰掰。」望著已然遠去的公車,我兀自說著。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摟住我?難道這代表某種意義嗎?小時候我羨慕鄰家大哥哥修長健壯的高個子;國小時我總愛捉弄坐在隔壁長得可愛的男同學;國中常藉著遊戲與同學彼此偷襲取樂;到了高中,這種感覺更強烈,為了抑止這種不尋常的念頭而參加攝影社,藉由鏡頭,我得以發洩內心澎湃的情感;直到上了大學,甚至行將畢業,驀然回首我的璀璨鎏金學生時代,我的感情竟然交了白卷。

  我的感情,那些我所暗戀的同學,只能看不能講的好朋友們,我的鏡頭一一忠實記錄。算是最後一段吧?我認識了朝永,他那樣短暫而恍惚地摟著我,即使是無心,我都深深感謝。回來後我貪戀著他所躺過的床褥,對著枕頭盡情吸吻他的味道,軍人的味道,潮湧的味道....

  沒想到隔天晚上竟然接到他的電話。「喂!」他說:「我在碼頭這邊的站牌,快來接我吧。」

  我好興奮飛奔而出,騎到他身旁,他理短了頭髮,戴著眼鏡。

  「你不是明天才要回來?」
  「還不是那個什麼人說過幾天是他生日....」他嚼著口香糖,無所謂道:「我想先回來替他過。」他邊說邊從背袋取出一盒東西:「諾,給你的。」

  「哎呀~」我違心說道:「禮物來就好,人不必來了。」
  「哼!」他說:「人都來了你不收留也不行。」他將盒子交給我。
  我接過欲拆。「等等。」他制止道:「你不先載我回去嗎?」

  我們臨時買了蛋糕汽水,回到租處佈置好,點起蠟燭。

  「啊!你廿三歲喔?」他說:「我比你年輕。」說著說著他掏出皮夾子裡的身分證:「看,我比你小兩歲。」他說他二專畢業就當兵了。
  「哦?」我挖苦他:「那你還真不會保養....」
  「保養?」他沾了塊鮮奶油,突然朝我的臉就是一點。「你都這樣保養嗎?」
  「喝!」我不甘示弱,回敬他一顆綠櫻桃,正中他眉心:「你該用櫻桃了。」
  「好....」他沾了滿手的奶油,往我臉上亂抹。

  他力大無窮,我根本不敵,被他壓制著塞了滿嘴的櫻桃與棗子。

  「啊我認輸了....不要玩了....」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沒呢....」他解開我的襯衫釦子,伸進去往我的胸腹抹去。

  從我的窗口向外望,可以看到遠方亮著黃白路燈晶柔不已的觀音山,以及八里沿著河岸的建築燈光在河面的閃閃點影,觀音山頂有盞酷似明星的路燈,好幾次,睡眼惺忪的夜半醒來我都誤以為那顆簡直就要化成流星飛逝了。

  流星飛逝,傳說中每顆流星代表著一段感情,當流星消逝、墜滅,那麼感情也隨之殞落,除非在它消失前有對戀人向它許願,那麼感情便可延續。當時的我在聽到這則故事時天真問道:「那麼這段感情是誰的感情呢?」

  是誰的感情?之前的戀人?還是之後的戀人?

  「你為什麼理短頭髮?」我問。
  「要檢查啊。」
  「那為什麼又戴無度數的眼鏡?」
  「你看。」他將我翻轉過來,看著我:「我的眼睛會放電,必須擋起來。」
  「你老師勒!」我笑他:「眼睛會放電?乾脆出國比賽算了!」

  我們在床上嬉鬧著。「剛剛沒舔乾淨。」他咂咂手指頭上的奶油,看著我的身體邪邪說道:「這次該從哪裡開始呢?」

  廿三年來,直到今夜,我才度過人生最有意義的一次生日。我撫觸他,看著路燈將窗格線投影在他虎背熊腰,渾圓緊俏的雙臀,修長無贅肉的大腿,鼻頭一酸,差點就要流下眼淚了,一方面感謝蒼天待我不薄,另一方面,我知道,潘朵拉的盒子一但開啟便永遠不能回復了。

  禁果雖迷人,但代價可是一輩子。

  我們在淡水像對情侶般過生活,平常他散步假,我們便在市街逛逛,真正放假時,他會在收假前一天到我這裡過夜,這樣的方式對於初次戀愛的我來說滿意得很。我們在浴室權充的暗房內晾洗底片,小心夾著他悠然的胴體,顯色,掛起來。

  「好醜。」他皺眉說。
  「哪有?」我說:「好看極了!」
  寒假除夕的時候他來我家,我們在床上翻雲覆雨,鏖戰間鞭炮乍響。

  「新年快樂!」我說。
  「我們該停戰了吧?」他汗流浹背:「兩岸攜手共創未來!」
  「還沒呢....」我學他當初的口氣,鑽進被窩再度進攻。

  萬萬沒有想到媽媽走進叫我出來拜拜。

  故事就是這樣,後來我被強迫搬回家,四年級課少,每週通車,等於被禁足了,家裡過濾每一通找我的電話,我跟朝永只能在淡水上課的時間短短相聚,曾經好幾次想衝動離家出走,但我沒有勇氣,朝永也不贊成。我的困境使我感到焦慮,我的焦慮又只能一股腦向他傾訴,漸漸的,我們也開始吵架了。

  「你一點也不關心我!」
  「你為什麼不替我想想?」他額頭暴著青筋說:「我在當兵耶!」
  「你當兵難過!」我不服氣:「我現在這樣就好過?」

  我傷心得不想理他,剛開始他會軟下來安慰我,幾次以後,他也拗了,乾脆坐得離我遠遠的,不再看我一眼。雖然我很想主動示好,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卻逼使我與他對峙,我們的關係越來越糟,糟到我根本無力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

  「我快要當兵了。」六月初,在畢業前夕我提出分手。
  「不要。」
  「別這樣~」我說:「這對你對我都好。」
  「不要。」
  「我可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我不要分手。」他說:「你說我哪裡不好,我可以改....」
  「這不是改不改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你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我們的問題太多了。」我拉拉雜雜列了一堆,連我自己都為這麼迅速且順口的羅列而感到驚訝。他起先一愣,好久才回過神來。

  「你要分手?」他平靜說道:「可以,除非你說你根本不曾愛過我。」
  「好。」我說:「我根本不曾愛過你。」

  晴天霹靂!我可以從他臉上讀到這樣的訊息。他顯然極度克制,好漠然轉身掉頭就走。

  六月初木棉花驕傲開落。

  我想我這次罪無可逭了。神情恍惚我回到家,躲在棉被裡大哭痛哭,我竟然親手扼殺了我的愛情!只為了測試他愛我的忠誠?我的愚蠢行徑不但毀了朝永,更毀了我自己!我恨恨撕掉所有朝永的相片,我恨他!恨他怎麼不堅持到底拒絕分手?恨他為什麼不看破我的心思擁著我說別騙了?

  直到我無法自己地再用膠帶將相片拼貼回去。

  一年十個月過去了,這段時間我不斷想起朝永又刻意將他遺忘,我的朝永我的歲月我的年少時光,我學生時代對愛情的莽撞,我的初戀。我又回到了淡水,再一次經過憲兵隊,景物依舊。然後我走到碼頭榕樹下,當年在樹下多愁善感的大學生業已退伍,樹鬚在微風中搖搖晃晃,透進午後幾道溫柔日光。

  我聞聞潮水氾濫著的鹹濕味,好悠遠的氣味,我想到了出海口,想到自海口開進的小艇,想到那年在碼頭堤防上看著小艇劃過河面的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叫朝永,好美的名字,潮湧....

[全文完]

Mon Jun 2 16:18:38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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