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第一道悶雷自下午兩點嗚咽作聲,初夏城市的燥熱頓為之紓解,頗有渭城朝雨之感。我在陽台收拾今早晾晒的衣物,隔著斑駁鐵鏽欄窗不經意瞥見樓下忙躲雨的單車兒童,以及踢踢採著碎步經過紅色嘉年華轎車的黑狗。陽台隔壁是蔡小姐家,種了茂盛如森林的攀爬藤植,好幾次,我在夜歸時錯覺藤葉深處發閃綠晶鬼眼窺視著。據蔡小姐說因為對面有人偷看她,於是便廣植綠葉以遮蔽,我看看蔡小姐的面容與身材,覺得還好。
       攀爬植物群裡我認得一種叫黃金葛,記得專科求學時我在宿舍內外擺滿瓶瓶罐罐、圓錐藍綠,供養此物,我細心分枝、剪葉、濾根,以致原本從花店討來的一小串黃金葛在我有心繁殖下變得越發興盛,生意好到甚至以瓶精裝出送,生日禮物,實惠大方。

       許久不見黃金葛,再注意到它進而想起學生時代已是多年後的今天,雨漸漸淅淅嘩嘩下大起來,伸展於欄杆邊緣如眼鏡蛇般扁頸吐信的黃金葛葉,禁不住雨水撲打而屢屢點頭,我看著幾乎失神,直至雨水斜濺手肘方才覺醒,霍地拉開紗門,抱一堆殘留正午陽光曝曬味道的衣物進屋。

       遲至五月的午後第一陣雨自此展開。

       我邊摺衣服邊聆聽新買的CD,心想著難得假日大概要待在室內度過了,而我並不覺如何,只是替秉宏可惜。秉宏前晚打電話說今早放假,他要玩到傍晚才過來找我,對於喜愛戶外活動的他,這下可好了。摺完最後一件時電鈴啾啾響起,我心裡有數,開了門,果然是他。

       「沒地方去啊?」我拎雙室內拖鞋,頗為嘲笑他的落湯雞窘態。
       「還說欸。」秉宏脫下溼漉漉的皮鞋黑襪:「我要先洗澡。」
       「換這個。」我說完順手丟給他剛摺好的內衣短褲,他道聲謝啦便熟練地進浴室。

       一切都很自然。秉宏是我專科同學,畢業後我直接服役,他則插大念三年級,等到我退伍工作,剛好換他當兵。他生得濃眉大眼,黝黑俊逸,求學時社團裡一把吉他抱著哼哼唱唱,帥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學妹們迷得東倒西歪,切切私語將他的感情事件謠傳成天方夜譚。

       「感情事件?哼呵!」記得他當時對此嗤之以鼻。說實在,我也頗為好奇,時任三劍客的我們就屬他最風流倜黨,竟然從不承認自己曾經戀愛過。

       「立萍怎麼說?難道她不算啊?」我不服氣問道。
       「俗氣的女人,哪裡算!」他撥了個和絃。
       「哼!」我要追追不到,他倒瀟灑,不算?「薇芝呢?」我問:「她總該跟你有一段吧?大家都看到的。」
       「是她倒追的,我可沒答應。」
       「夠了你!」我笑捶他:「要跩也不是這樣子。」

       我承認秉宏夠跩,而他也有本錢跩,三劍客就我劍法最低下,畢業當兵退伍到現在,認識的要好女孩子僅僅一個,一個而已!又偏偏在我入伍不久就兵變了,說兵變,可能還抬舉自己。不記得那時怎麼萌生的意念,我放假去淡水找念大學的秉宏,宿舍裡小酒小菜吃著喝著臉便紅起來,秉宏說彈吉他吧,繃繃便彈了首歌:

       『你屬於我,我屬於你,此愛天長地久。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改變。』
       『因為你,深鎖我心,而鎖鑰,已經失去。因為你,深鎖我心……』

       「我記得這首歌。」我邊念邊唱,用筷子輕敲桌沿,鼻尖酸酸的。
       「這一首呢?」他拇指劃絃,好悠遠一聲。

       『曾想把你忘記,從深深心底,為何你如此清晰,沈浸在我腦海裡。』
       『我踏過落葉滿地,卻踩不散你笑語。我知道天已在下雨,臉上卻不知……』

       「呵呵。」他邊彈邊取笑我:「這樣就流眼淚啦?」
       「沒有。」我揉揉眼:「我眼睛痛。」

        我記得那是我最艱苦的時期,剛下部隊,菜到底,被學長拗得很慘。我看著秉宏彈吉他對我笑的樣子,心想眼前的這位大學生就是我專科同學嗎?好隨意無憂的莽莽年少!我竟深深忌妒起他來了。電風扇噠噠吹著,越覺發冷,一股清涼自紗窗襲進,下雨了。

       「下雨了。」他撥撥和絃。
       「好端端的下起雨來。」我嘀咕兩聲,起身關鋁窗,再坐回地毯。
       「榮興有沒有跟你連絡?」他放下吉他,不經意地問。
       「沒有。」我說:「聽說他在苗栗飛指部。」
       「苗栗……」他喔一聲:「好像很偏僻的樣子……」
       「還好啦!」我說:「不會比我海巡差到哪兒去。」

       雨越下越大。夜半我被冷醒,發覺秉宏側睡抱我好無助模樣,頓時覺得他再不是同學,而是晚輩。我看著擱在牆角孤獨的吉他,吉他旁邊是衣冠鏡,角度的關係我只看到鏡子反映我的半截腿,以及纏在我腿肚上秉宏的腳ㄚ子。

       榮興,三劍客之一,劍法略高於我,記錄:兩個女生。之後的假期我回台中,幾個當兵同學剛好約出來聊聊,其中一位即是久未謀面的榮興。

       「秉宏在淡水念大學喔。」我隨口聊起。
       「我知道。」榮興回答,突然唉一聲:「他現在都不理我了。」
       「不理你?」我說:「不會吧?上次我去找他,他還問起你呢。」
       「哦?」他若有所思:「他問我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跟你連絡。」我繼續:「我說沒有。」
       「喔……」他沈默下來,陷入長考。我看他這樣,隨即喂一聲拍醒他:「你在想什麼?」
       「沒事。」然後便不再提起秉宏。

       榮興跟秉宏的事我並不留意,只當成好友各奔前程時的暫時性失繫,因為暫時,所以我開頭以為等到我們退伍後這情形便自然不藥而癒。然而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出乎我的預料,秉宏跟榮興怎麼看都不像「暫時性失繫」,倒像是兩個冷戰的戀人。往後我拜訪秉宏、或與榮興出遊,當我在他們面前一提到對方時,他們那種刻意保持低調與淡然的神情讓我越發肯定如此。


[待續]


Tue May 13 20:09:30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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