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我遲至今日才回信給你。年初四我便上來淡水,冷鋒尚未離境,此地氣溫再創新低。走在陰雨的英專路,就在屈臣氏的十字口──左丹奴店門前,彷彿又見身著白外套的你。那是你我最後一次的見面,當時的街道多熱鬧。之後我步上克難坡,在這高起的小丘遠眺。我看不見觀音山,遠方籠罩無邊的雨霧,我甚至誤以為淡水河高漲了。此時一陣斜風夾帶濕雨吹將過來,我才發覺身穿的衣物實在不足以禦寒。不足以禦寒,像你我曾漫步的冬雨,那共撐的傘不足以抵禦狂突的風雨而遭吹折。我試著呵氣,竟見稀白蒸霧自口而出,迅即消逝,眼前依舊毫雨濛紛。天氣真的冷了,我說。
       傍晚,回到宿舍,整層樓只我一人。除了我,還是我,整層樓安靜得可怕。我不斷發出瑣碎的聲音,開門、關門、走路、洗手等,可我並不自言自語。然後我拉上窗簾,只開檯燈,放片CD來聽。這時的我完完全全沈靜下來。沈靜,我想起一首詩:


       ──我喜歡你沈靜
       ──就好像你已經離去
       ──你在遠方聽我
       ──我的聲音觸不到你


        對了,這CD是喬治.溫斯頓的【December】,也許你不曾聽過,希望有機會你能聆賞。在遙遠如冰的琴音裡可以令我追想許多事情。我通常沖一杯咖啡藉以取暖,然後用整個傍晚的時間從事這種回憶的工作。有時想起有趣的地方會使我微笑,然而大部分的時候是沈默的,沈默而深刻,深刻而略帶傷懷。


       這種無由的傷懷有時令人沮喪,應驗時下青年男女的「少年愁」心態。而這個人的小悲小秋若真要說出口或寫成文,只怕輕如鴻毛沒有重量。於是我強打起精神,準備唸些教科書,卻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在層層堆疊、凌亂如雲的書裡發現你最後一次寄來的信。遲疑片刻,我決定再重讀這封信。重讀這封信,我再度捲入暗潮洶湧的思緒,又像跌進重重的深淵,又像沈沒海底的海底。是的,海底的海底。沒有光,只憑感覺。如同落單的鯨,在深藍色太平洋底,與大西洋底同是落單的鯨交換寂寞的頻率。寂寞的頻率,我不知該是壓抑,還是潰堤。一如我無法理解《荒人手記》所云上帝與亞當的食指,那代表觸接、抑或別離?


       若我的抑鬱是無由的傷感微不足道,那末重讀你的信便使我認清事實,真真正正悲到底了。那真是場艱困的旅程,在自我禁抑與自我想像間進行危險的平衡。我啜口咖啡,任思潮將我擺盪至與你相識的第一天、你入伍的前一夜、探你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往事像投影的停格一幕幕換切,每一幕換切即是每一次重演,太急促也太緩慢,太輕盈也太沈重,終於變成一場失速的回憶,跌跌撞撞便來到了淡水、我的房間、我的桌前。你相信嗎?回憶太多使人無法喘息,回憶太美則又令人傷心。所以我一度拒絕回憶,拒絕回憶又繼續回憶,到頭來反覆堆砌、一個高聳的、回憶的塔,然後轟的一聲!不見了!沒有了!落得一場虛無。


       一場虛無,就像清晨的海沫,隨著日出,游離,蒸發,而幻滅。清晨的海沫,我想起人魚的故事。安徒生愚弄了世人,人魚不是童話,而是悲劇啊!一個徹徹底底的大悲劇。在他愛上王子的瞬間,悲劇便已形成;在他選擇化為海沫的時刻,悲劇便已註定;在清晨第一道陽光升起之時,悲劇便已昇華。人類與人魚的兩極,成全與犧牲的兩難,現實的沈重遠非個人的情愛所能負擔。平靜的海面下醞釀如此深沈巨大的海事,這領悟要比單純的感動來得多苦、多澀、多傷。好傷,知道嗎?很多事情已非二分法所能解決的了。窗外一把疾駛而過的車聲割裂我的胸膛,我從長長的沈思裡痛醒。已經五點了。


       五點了。撥開窗簾,窗外仍舊漆黑,想雨一直下到如今,那末,現在算是天黑還是天亮?無所謂這是第幾度失眠,反正我已錯過太多夜晚。太多了,跟往事一樣難以負荷。負荷不住就乾脆逃了吧!逃了吧。我放下手中的信,就像放開一再堅持、一再固執的風箏。那曾是我最好的夢已經飛走了、一去不復返了。咖啡早已冷卻,琴音依舊重複播放,而,請恕我遲至如今才提筆回信,這便是我心事的全部。我想起了那年和你在鹿港、三峽、九份,以及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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