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有天我忍不住問起榮興。
       「沒有啊~」他閃爍其辭。
       「別騙了。」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他在瞞我:「快說啦!若真有問題好歹我也可以幫幫忙。」
       「真的沒有……」
       「他都招了你還賴?」我以謊言打斷他。
       「不會。」他自言自語:「他不會說的。」
       「他不會說什麼?」
       「你若真想知道。」他避開我的眼神:「自己去問他。」
       什麼跟什麼嘛?簡直莫名其妙!我以為三劍客間無話不說、無事不談,原來這兩個小子私底下還有瞞著我的事。我好容易捱到假日霹哩啪啦趕赴淡水秉宏處,心想這次為揭開謎底而來。對於我的造訪實因秉宏尚未知情,依舊無心機熱切招待。中午吃完飯我們趁著陰鬱熱天到沙崙走走,海水多溫潤,帶來軟軟黃沙以及,陣陣潮湧的腥悶鹹溼味。

       「我想。」我若無其事揭開話題:「你跟榮興之間似乎不太愉快。」
       「我們很好……」秉宏說,順手將枯枝遠遠拋向大海,沒有聲響。
       「直說無妨。」我打斷他:「好歹朋友一場,有什麼不能說的?」
       「朋友?」他哼哼兩聲:「我怕說了就做不成朋友。」
       「你未免看輕我了。」我頗不平:「我是那種人嗎?有什麼事情是說了會做不成朋友的?我倒想聽聽看,如果我真如此,你大可慶幸提早認清一個朋友。」

       「這……」他側過頭看我一會,然後幽幽轉向大海,遠方長長海平面像一道截然劃分天地的界限。天與地、上與下,蔚藍與湛藍,飛鳥與游魚,我彷彿看到他烏瞳深處某種不欲人知的淡淡愁憂,僅僅這一瞬眼,我便了然於胸。

       「你不用說。」我拍拍他肩膀:「我想我知道了。」

       深夜秉宏拉我喝得爛熟,一會兒專科某某女生多騷包、一會兒科學會某某股長污了多少錢,全都是當年的事。然後他緩緩慢慢去拿吉他,骨碌蹬坐床沿,搖搖晃晃便彈將起來: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來看去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時候心裡跳,看過之後眼淚垂……』

       我們很大聲唱了這首,秉宏興致一來,在間奏急轉,換了別歌。

       『季節雨,別笑我什麼都不懂,我知道愛,就像一場夢。』
       『季節雨,別笑我什麼都不懂,我知道愛,就像季節雨,消失無蹤……』

       我們盡情唱著,輕快節奏下我彷彿回到專科時代在社團裡三劍客的驍勇英姿,那時我們三個能彈會唱,卻因身為社團主辦幹部而無法報名角逐校內金音獎,頗為憾恨。我們在大賽後溜到科館頂樓,對著斜斜大王椰子樹引吭高歌,萬萬沒想到山區裡鬼魅夜風招來無端驟雨,護琴心切的我們無一倖免。三人在宿舍淋浴間邊洗邊唱,突然傳出哎呀一聲,原來秉宏趁榮興不注意時跑到隔壁跟他一起洗,榮興說好擠喔不要跟我搶淋水。想著想著等到回過神來秉宏已悠悠唱起【抉擇】:

       『偶而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了滿地。尋覓雨傘下,哪個背影最像你,喔這真是個無聊的遊戲。偶而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我心底,也許雨一停我就能再見到你,也許雨該一直下不停……』

       『朦朧的夜,朦朧的雨,眼前交橫的,是淚是雨?』我和著:『我在街頭佇立,心中已經有了決定,卻不知小雨是否能把你打醒?』

       『偶而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我心底,也許雨一停我就能再見到你,也許雨該一直下不停……』唱完後我們都很有默契地不搭腔,若有所思,我想秉宏想的是什麼,我想我會知道,但,我想,我沒有必要追問。

       多麼希望,就是下雨了也好。

       退伍後我到板橋找了工作,住在親戚的空屋,很便宜。榮興行情不錯,任職於新竹科學園區,用當下士時的存款買了輛中古福特車,週末假日便噗噗開回台中。而當秉宏再次與我連絡時,我才驚覺對啊他已經畢業當兵了!時間就這麼霍地閃逝。榮興與秉宏,總是不經意地在與我言談時淡淡詢起對方的近況,一句「他現在做什麼?」「他在哪裡當兵?」就囊括這些年來所有的問題。

       「難道你不想跟他重修舊好?」我問榮興。

       「算了。」他左手肘搭在車窗、右手握持方向盤:「他太愛面子,我太固執,我們大概就這樣了。」

        那就這樣吧。秉宏最後一次跟我提起榮興時說:「那就這樣吧,他是我曾經最好的,朋友。」

       那就這樣吧。我想起歌手陳昇在【風箏】專輯裡的文案,以及一首叫做【二十歲的眼淚】的歌曲:

       『沒有哭只有笑,笑你當年的荒謬。只有笑沒有哭,笑你一個人走出風中。』
       『沒有哭只有笑,笑你當年留不住。留不住就罷了,男人的心其實也會痛。』

       我將新買的CD退出,在架子上選出陳昇的這張專輯,放進去,然後開始播放。在副歌時秉宏剛好洗完澡出來,用毛巾揮揮半溼不乾的短髮,走到我旁邊,坐下來,低聲哼著這首歌曲。

       「你有沒有口琴?」唱完這首歌後他問。
       「有啊,你會吹?」我頗為訝異,一直以為他只會吉他。

       「在部隊學的。」他接過我遞給的口琴,打開盒子,拿出銀光亮閃的口琴,咻咻在嘴巴劃過兩下。「不錯的口琴。」他說:「能不能再放一次?」

       「剛剛那首?」
       「沒錯。」

       我按回【二十歲的眼淚】,秉宏順著前奏,精準無誤地吹出那股年少輕愁的哀哀怨嘆,我的思緒被他的琴聲帶到了窗外、黃金葛、五月的梅雨天,以及沙崙海邊,更遠更遠,我知道,他會將他的這股心情,帶到相近而又遙遠的新竹,以致於台中……。


[全文完]


Tue May 13 20:09:27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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