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碩,人如其名,高健俊碩,中文系,我室友。

  結識這小子頗為離奇。下成功嶺,頂著火鍋太陽在淡水找房子,他拍我汗濕的背:「你也在找啊?」那時本不想理他,擰著剛撕下的電話。「我已經找到了,大套房,很不錯,要不要看看?」他濃眉大眼、黑皮短髮,兩排亮白牙齒對我列隊燦笑。

  我跟他去了,天氣熱的緣故。

  墮落街,電動玩具樓上。鐵門嘎啊打開,昏暗陰涼,暑氣頓消。他碰一聲躍上床,仰面長吁:「之前房客留的,棒吧!」我平靜看這褐木大床,心想不會吧要睡一起?「一月兩千四,包水電,很划算呢。」顯然他是認定我要同他合租了。我默然點頭,然後開始自我介紹。

  他的傢俬極少,幾件衣褲,一顆籃球,書包裡的文具就是全部,只要行李一綑便可消失像從來沒這人住過一樣。「小泰泰啊~」他總愛這樣說我:「東西擺多用不著,佔位。」然後碰碰拍著球下樓了,留給我一室汗臭。

  他手長腳長頗困擾我。我習慣熬夜啃書,他早睡,其幸福程度令我豔羨莫名,恨不得轉系中文。「做人要甘願,誰叫你唸電機?」他誠懇安慰兩句後便找周公打球去了,不要一小時鐵定霸住整張床,我無從入身。「喂!過去點。」我撥開他的手,自認委屈縮在角邊。不多久,他大手一搭,當我抱枕,我亦懶得理他,便這麼睡著。

  兩台電扇吹得嘎嘎響,熱得我必須起身找水。睡眼惺忪竟見他端坐桌前,檯燈將其身影打在牆上,魑魅魍魎。「幹嘛?」我問。他不理,久久蹦出一句:「突然對莊子產生莫大興趣。」

  天!我撒完尿回床,看錶,四點半,說:「莊子不會希望看你熬夜的,快睡吧。」他不為所動,我忍不住喊:「小碩碩~」「請叫我逍遙遊。」他闔書關燈,緩緩走來:「你可知大鵬鳥為何要搏扶搖直上九萬里?」「我只知道從前有隻海鷗叫岳納珊。」

  朽木不可雕,不堪與聞大道。他揮揮手說算了你們理工的就是沒神思(sense) ,遂自顧自睡去,留我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無語問蒼天。

  某傍晚,他氣咻咻衝進宿舍要拉我去長堤看夕陽,我說不要卻拗不過他蠻力,坐上他那騎了五萬公里煞車失靈的小綿羊飆到淡海。「比在學校看的還美。」他屈膝環抱,餘暉將其輪廓深深雋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要追求的是怎樣的生命。

  「你需要紅粉知己。」我丟出一根小木條。

  他瞪大眼珠不可置信看著我:「瘋了你。」夏末晚風自海面吹來,我淡淡注視他薄薄嘴唇吐出幾個字:「女子難養。」

  很快地宿舍便常接到女生打來的電話:「請問楊碩在嗎?」我看他聾啞似的比手畫腳不在,說:「他出去了。」「都是你。」掛掉電話,他沒好氣地搥我:「要我交女朋友,現在好吧,煩死了。」

  放寒假,他要我撥幾天去石碇作客。約在鄉公所見,一下公車,他早就等在鐵門邊,挑挑眉毛對我酷笑。他帶我去黃帝殿上香,糊里糊塗抽了支不知所云的籤,空氣裡瀰漫一股道可道非常道。「臺北市。」他堅毅指著遠方墨綠山巒。「哪裡?」「只要靜下心來就能看到。」「You tiger me!」

  然後我們在鄉公所對面的國小操場拉單槓。「我將來,」他摒氣舉了十次,說:「要在這裡蓋座廟。」我噗嗤大笑,再做不下去。「你要當和尚?」「是道士。」他過來扶住我的腰:「你姿勢完全錯誤,難怪撐不過三下。」

  當晚回他家,與伯父伯母打聲招呼,他迫不急待領我上樓。「不吃飯啊?」伯父外省腔喊著。「吃過了。」他敷衍道,進房門一關,拉開夾克,噗噗掉下幾包垃圾食物,對我說:「吃這個。」

  這小房間是他哥入伍空出來的,他樓下的房間塞滿舊家電,不爽,改樓上睡。他喀噠一聲放進吻別,我忍受他破鑼歌喉不下音質甚差的錄音機。

  床很小,兩人擠得難受,他索性當我們在淡水,跨腳摟住,睡了。我閉著眼睛,聆聽屋外唧唧蟲叫,都深冬了還不死。這裡偏僻得令我發慌,才第一晚呢。

  醒來時天已大白,我瞇眼注視天花板斜斜射進的日光,灰塵在上面亂跑。我發覺他已不在身旁,猛然起身,他坐在正對面,雙手托臉看我,說:「你睡的樣子很安詳。」我莫名疙瘩上心頭,無言以對,只好裝傻:「幾點了?」

  下樓伯父伯母皆不在,我們胡亂扒了幾口飯,便又虐待小綿羊騎到翡翠水庫。冬天枯水期無甚可觀,他說我們釣魚就真砍了節青竹,從車廂搜出一捲魚線鉤子,專注弄好後便開始釣將起來。我真服了!他說將來要蓋廟當道士的事,不必懷疑。

  耗一下午,成果不惡。塑膠袋裝滿八九條,騎長長的路回去。今晚可有魚湯哩!

  沒想到在路上他就把袋子凌空一甩,不要了。我訝然問道為什麼?回答我的只有小綿羊奮力奔馳聲。

  晚餐,四人一桌。伯父問他:「阿碩你招待人家上哪啊?」他頓時怔住,不及反應。「翡翠水庫。」我天真解圍道,驀然發現他一臉的大禍臨頭樣。伯父啪地放下碗筷,臉色鐵青。伯母見狀,艱澀地陪笑:「沒事的,來,吃飯啊!」那是一種極力想要鎮定的音調,越是這樣越尷尬。我後悔多嘴,鑄下大錯。

  日光燈黯淡照著書桌上的黃金葛,我玩弄錄音機不想聽見樓下的聲音,卻怎樣都聽得一清二楚。

  「叫你別去你還去!」伯父的聲音。
  「只去一下而已。」他辯駁。
  「混帳!只去一下?我會不了解你?」
  「我們很小心的。」
  「混帳!小心?誰會不小心?淹死的人最小心!」
  「爸你講到哪裡去....」

  啪!一切靜止。

  「你就別再惹你爸生氣了,快上去。」伯母的聲音:「阿碩知道錯就好,我幫你放了洗澡水....」

  我腦海一片空白。

  他咚咚上樓,打開門,我驚魂甫定:「還好吧?」他紅紅眼眶,勉強擠個笑:「沒事。」

  他照例摟著我睡,雖然很奇怪,但我不好意思掙開。「我問你。」「嗯?」「為何我們去水庫,你爸會發那麼大的火?」

  他深深吸氣,又重重呼出。「沒關係。」我說:「不方便講就當我沒問。」「是我哥。」他幽幽說:「去年放假回來淹死了。」我感覺他似乎很努力克制自己,手掌緊按我肩。終於,他還是抱在我背後低聲啜泣。許久以後,他手開始不安分地試探游移。我裝睡不醒,情緒跟窗外一樣,黑暗透頂!

  白天我便嚷著要回家。「不多待幾天?」他皺眉。「開學見吧。」換我對他酷酷挑眉。

  我搭上往深坑的公車,心想離臺北還有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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