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後我一直以為,終究時間會讓我慢慢遺忘你。

  簡單說,我並不是個情感豐富以致於常處於回憶裡哀傷的人,感情結束後,我總能很快地走出陰霾,我甚至懷疑是否陰霾過?也許如此,我被認為無情,那些與我交往過的對象往往在事後丟下一句:「他是爛人,愛過就忘。」

  愛過就忘,這真是我的標記了!?真好笑!上禮拜經過關渡,在憲兵隊對面看到一位容貌酷似你的哨兵,我與那位青年哨兵就這麼驚鴻一瞥,隆隆車陣短短那一刻我竟然猛然栽進回憶裡,因為太急速而失速,失速的回憶,周圍頓時闃靜無聲,分不清是黑是白。

  濃眉大眼,黑皮短髮,我的最痛!

  我被身後的喇叭催逼著不得不發動前進,好艱澀捱到大度路入口,我手軟腳軟必須路邊停車想想,釐清一些事情。我想,我想到剛剛那位哨兵,剛剛我們正眼相對,他濃郁而桀傲的雙眉,清澈而洞悉的褐眼珠,我不敢肯定他的瞳孔是純黑或深褐,至少你的是褐色,笑起來會有女人一絲甜美與靦腆的法令紋。想起我們靜靜且緊緊的相擁,你踩在我腳背,我們隨著歌曲緩緩走著凌波微步,那重量如此真實,你的重量你環抱我的力量,你的手指在我背膀交纏。

  我簡直就要衝動地折回去再看他一眼。

  去年三月我們的初遇,嘩嘩人聲鼎沸我看見你,睜著晶亮大眼跟在男友後面認識人,些許稚嫩,那一眼即便留下深刻的印象,殉情記裡的宴會,男主角戴著面具,依循石柱追索女主角無暇容顏。往後在網路上的相遇,難以分身的我專注與你聊天,以為這樣就夠了,滿足了,不該再多所奢求。八月,神采飛揚我再度來到聚會場所,我們的第二次見面,你剪了個俐落需要抹髮膠的髮型,迥異當時。強壓抑內心萬馬奔騰,來到你面前與你攀談,雖是短短幾句但我強烈感到已經不同了,你注視角落的神態,你隨性說話的方式,你揹起背包的動作,你和我在短短不到半年時間裡一變自信起來。

  後來我們認識,交換電話號碼,談了一些話題,甚至,各自帶著男友一同出遊。我們沿著北海岸一路旖旎開往,在鼻頭角海綠風清的季節裡我的心竟不在我男友身上,在遊人如織的九份山城中鏡頭搜尋的竟是你的身影,回來後我藉口與男友分手,這一決定日後的報應公平而迅速,我畢竟不知回頭也不願回頭。

  第四次,九月,凌晨一點我們相約著戲院看板下,你載我吃宵夜,你說本來要跟男友一同出來,但他要自己逛逛,於是我們便小心地避開夜市到比較遠的地方,知道嗎?我記得你身穿淺灰色棉質短衫,黑色運動涼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腳踝,腳背均勻的黑麥色,邊緣略微透著腳掌側的白裡透紅。

  我時常反省這樣注視人家腳部的道德性,每每被自己的情慾所打敗,是的我很愛看人家的腳,我喜歡看牛仔褲底下的黑白相間俊俏籃球鞋,老爺褲搭配的深咖啡休閒鞋,百慕達熱褲與包裹腳踝剛剛好的黑色運動涼鞋,我常想若是可以前去為他們脫掉籃球鞋不知有多好?就像僕人般,幫他們脫掉、擺好,然後隔著純白襪按摩他們,若是更進一步,我會小心地將白襪褪下,仔細以溫水清洗他們的雙足,修剪趾甲。這種想法讓我奪得變態的名聲,但比起以實際行動偷竊人家褻衣、或者緊抱著人家內衣褲睡覺的人士,我這種只是想想的立場顯得多純真!

  第一次洩漏我愛你的祕密在我們第五度的見面,我和你相約貴校參加研究所說明會。我們在吹著微風的古老穿堂圍欄邊低語,你翻著翻著翻出我寫了滿滿一紙都是你的名字。「你在幹嘛啦?」你笑著說我。我尷尬笑著不知所措。

  在你面前,我總是慣於傻笑而顯得笨拙。

  因為你過於善良,我處心積慮,我們都欠缺中庸之道,以致於踰越了守分的界限。在電話的這一頭,我無時無刻不將你對我說的句句聽進,字字斟酌,在這樣長久交談的催化下,情愫已然茁壯,我已陷入感情的第三者,我以往一直批駁的第三者。甜蜜而輕愁,喜悅且憂傷,興奮摻雜焦慮,期待揉合不定,我活在自卑而又自大的陰影底,錯與對,是與非,我漸漸為自己的行徑找出合理的解釋。「不是我的錯,我是不得已。」我安慰自己。

  我們第六次見面,在西門町你要為兩天後的歌唱比賽治裝。逛遍各大專櫃,終於找到了那條必定能令你震驚全場的長褲,縱使無法親臨現場做你的聽眾,但我可以想像那將是你的個人秀。我訂下一束你喜愛的花,在比賽當天託人獻給你。

  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站在天色已晚你的校園,學生來來往往,手裡捧著花束的我顯得非常突兀。我愛你我愛你我在花束裡塞了張小卡片,但終究提不起勇氣寫下寥寥這三個字,直到我所拜託的人帶走這束花,我突然頓失所依突然覺得好像就要離你遠去。「等等。」我叫住他。「還有什麼事嗎?」「呃....」我說:「謝謝你....」

  他離開後,我倚靠牆柱,閉上眼睛把你前夕說過的話溫習一遍。

  祝你勝利、平安、不錯。我在信末這樣寫,我的愛戀,我的一廂情願,我們第七次見面,夜裡疾駛而過的電車,轟然翻覆。

  我愛在電話裡點歌,你不要,我逼你,第一次你唱了「我是真的愛你」,第二次是「不要對他說」,然後,沒有第三次了。你說你是個很懶的人,是那種懶到在脖子上掛一圈大餅都會餓死的人;你說你不喜歡吃魚肉,因為要挑刺,好麻煩;你說你也不喜歡吃要削皮的水果,不喜歡蘋果梨子,最喜歡香蕉,如果有果汁喝那就更省事了;你還說你很長舌、很驕縱....

  因為你是如此鮮明一個人,我在筆記簿裡畫了隻修長身影的狐狸,順便發表了不成熟的舞台劇評,舞台劇地點離你學校兩三百公尺,我用這種方式靠近你。新聞說,電車翻覆,傷情慘重,我的思緒深陷海底,撥了通電話,你不在。

  我準備好一句話,如果此時脫身,也許就不會遍體鱗傷。「也許吧,你還深愛著他,我不過是你孤單時可以傾訴的對象。我覺得....你並不喜歡我。」「你前一句說對了,但後一句說錯了。」聽到你的回答,電話那頭我想不管如何值得珍惜了,這段自傷傷人的感情。

  戀人啊!小心默默走近那些喜歡你的人。

  第八次我們來到公司,走走,談到你男友,那位傷你很深的人,你說對他的感覺已經改變,我靜靜聽著,你說將不再為他傷心自己,我靜靜聽著。

  我伸出手,握住你,握住在我心裡一直想對你說的。

  如果一齣戲到這裡落幕,還留個精緻聲名,若再拖個尾巴,那麼就不純粹了。我載你來到海邊廢墟,在那面鮮妍璀璨的塗鴉壁牆留下了也許是你我最後的身影。最後的身影,我當時真這麼想,遠天夕陽鏊鏊從海水而來,你的笑溫柔無力,心事重重,穿著比賽那天的服裝,黯黯神思。因為太幸福我反而極度敏銳,你回應我的好讓我感覺是在報答,果真如此,何必呢?我按下快門,苦悶隱隱湧上胸口。

  有一種說法,自天堂跌入凡間,窘狀之慘,而我,自天堂跌落深淵。易經說,否極泰來,既然變易循循不息,我則是福禍相倚、泰極否來、樂極生悲了。就像日劇愛情故事劇情急轉直下,在上昇攀到最高潮時,急轉與發現,猛然倏下,結局令人震愕。又像霧社櫻花霎時盛開如紅潮,卻又霎時凋落如急陣雨停,我佇立街頭,滿身溼。

  直到你哭著要我不要追問原因,直到他回頭與你重修舊好,直到你下定決心與我終止這段會遭人議論的感情,直到我們第十次見面我的糟糕表現不能替自己爭取機會。「我覺得,愛一個人,就要全心全意對他。」聽著電話那頭你的話語,心涼了半截。

  直到我怨自己傻怨自己嗔怨自己不能早早看透離開你,怨自己無法對著電話宣洩滿懷的傾慕,怨自己無法像他取代他在公園裡緊緊與你相擁痛哭挽回你。

  直到半年後的今天,我輾轉得知終究你和他還是變成了朋友。

  朋友埋怨我對他們疏於連絡,以往的戀人埋怨我竟然可以嘻嘻哈哈笑說當年事,我莞爾不語,在商店挑了張信哲的最新專輯,主打歌「用情」開頭引入上海老歌「我想忘了你」片段,然後副歌一段「我用情付諸流水,愛比不愛可悲,聽山盟海誓曾經說的字字都珍貴。想你溫柔的雙臂,會甜蜜的圈住誰?」

  我用這種方式回憶你,你喜愛的歌手與歌曲,你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還有電話裡︰「喂?汪先生嗎?」我並不覺哀傷,在你要與我維持朋友關係時,我沒有答覆,那是因為藉時我不知該如何面對你。車水馬龍、夜闌人靜、無論白天傍晚那時我總切切思索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後來看了身邊一些戀人分手,惡言相向的,自我哀憐的,號啕大哭的,以及冷漠不在乎的。我想我們並不是分手吧?如果不是分手,那就無所謂朋友了,就當做我們很久、很久沒有連絡。

  是的,很久沒有連絡了,最後一次通電時你的反應出奇冷淡,但保留給我相當的禮貌,就像回到初識時,我們的禮貌,而我確切知道這禮貌代表的意義,看來我是應該覺悟了。「這是報應。」重複寫滿這幾句,我必須面對昔日被我一如對待那些戀人的境地,這真是報應吧?

  最記得那天下午,循著歌聲你我相擁碎步,你赤腳踩在我的腳背,就這麼緩慢而沈醉地游走。一~二~三~四~我像服用迷幻藥般擁著你以為至此完完全全擁有不再苦苦追尋。

  如今再沒人和我相舞如此。

  幾天後開車經過關渡看到那位哨兵,那位眉宇眼神肖似你的青年,我驚訝得以為見到入伍的你,路誌燈轉換迅速我必須離開了,你的身影我們的過去不斷在心底蓄積能量即將爆發,終於我無法抵擋無法一股作氣催迫油門加速衝過大度路,路邊停車我必須靜下來好好把這些思緒理個夠。

  TA,無論如何我想你。

  藉著哨兵,彷彿你我再度相見。

[全文完]

Mon May 19 20:46:40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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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